任仁发传五王醉归图辨伪
------张海青
《五王醉归图》有印无款,后有两跋,曾于清代被收入宫中,有乾隆、嘉庆、宣统收藏印,并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中。后多次被权威的著录出版,程敏政《篁墩文集》八十二卷,阮元《石渠随笔》卷四,均有所撰诗文提及。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馆编《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赏溥杰书画目》,加州大学出版社高居翰《唐宋元-中国早期书画目录》,杨仁恺著《国宝沉浮录——故宫散佚书画见闻考略》。
著名书画鉴定大家徐邦达先生在一九六〇年代编写的《重订清故宫旧藏书画录》中曾给出最高评价:此《五王醉归图》“真迹上上,有印无款”。
辛亥革命后,溥仪以赏赐的名义让溥杰转移出宫,后辗转于海内外,近年曾二度出现于拍卖行,年《五王醉归图》在香港佳士得以万港元成交;年北京保利秋拍“中国古代书画夜场”专场中以过3亿元人民币成交,一时大热。
任仁发,字子明,号月山道人,世居古松江府青龙镇,生于南宋宝佑二年()七月,卒于元泰定四年()十二月,享年七十三岁,元代著名水利学家和画家,以擅画马而称著,时与赵孟齐名。尝奉旨画渥洼天马图,其熙春、天马二图,元仁宗诏藏秘监。能奉旨给皇帝画马,可见绘画水平非同凡响。
高丽著名诗人李齐贤(—)在名为《奇参政宅月山双马手卷》一诗中写道:
月山用笔逼龙眠,写出骅骝绝可怜。
不似悲鸣虞阪上,颇同游戏渭川边。
皇恩岂啻钱金赐,家宝须将万叶传。
安得与君真致此,玉鞭金勒去朝天。
该诗中的奇参政即奇辙,为元顺帝奇皇后兄弟,诗中描绘了顺帝妥欢帖睦尔将任仁发的《双马手卷》赐给奇辙,李齐贤大饱眼福之后同时也深感皇恩浩荡,写诗纪念。由此也佐证了在一个被称为马背上的民族所统治的时代,任仁发的绘马图,曾经晋献给了元代仁宗皇帝的。所以说任仁发与赵孟齐名(此两人同岁),也就绝非虚言。
关于他画马的技法高度,元代著名书画鉴藏大家柯九思对其的评价是甚得曹韩的形容气韵、形神兼备:
“自曹(曹霸)、韩(韩干)之后数百年来,未有捨其法而逾之者,唯宋李龙眠(李公麟)得其神,本朝赵文敏公(赵孟)得其骨,若秘书监任公(任仁发),则甚得其形容气韵矣,岂易及哉!”
我们对此卷主要分画心、题跋、王永吉考、逻辑性四个部分来分别进行剖析:
一、画心
下面通过一些细节来看看这幅《五王醉归图》是否得曹、韩的形容气韵而形神兼备?还是只徒有其形呢?任仁发存世作品并不多,而且还真赝杂陈,我们从中挑选出任仁发最没有争议的两幅传世真迹《二马图》、《出圉图》做参考。
先看这两匹马的四肢,状态几乎一致,高度重合,几乎重复的动物体态对任何画家来说都应该是要刻意避免出现再同一幅画里的。
两个人物的开脸、耳朵、胡须、角度、帽子飘带都几乎完全一致。
而且这两匹马的很多细节的地方都是完全一样的,我用红色方框标注出来的八个部位,如尾巴、斑点、装饰等处位置都完全一致,这种情况只有照本临摹才会出现这种两匹马的很多绘画细节都完全一致的情况。任仁发作为一个杰出画家,他不会允许自己创作的同一幅画里的两匹马出现这么多处完全雷同的情况。
具体可以参考任仁发的《出圉图》的布局和构图:
同一幅画中两人的开脸这么雷同,令人无法相信出自任仁发的手笔。我们比较一下《出圉图》中的三个人物开脸各有特色,各不相同,每个人物个性鲜明,非常生动。而且嘴唇的画法和《出圉图》中人物嘴唇的画法也是完全不同的,《五王醉归图》中的人物嘴唇看上去更接近是正面视角的画法,侧脸正写,不合逻辑。而且放大看嘴唇轮廓的线条勾勒的笔触非常孱弱。两人右耳的画法也是几乎一样,这也不合常理,任何一位有水平的画家都会十分注意避免雷同的问题,而且耳朵的线条也是非常生硬,细节交代也不够理想。如同侧脸正嘴一样,头部俯仰耳朵也无变化,耳朵位置偏高,很明显造型结构不妥,造型能力和艺术水平都是比较拙劣的。
而这样的开脸,我们在北京故宫所藏任仁发的另外一幅绘画作品《张果老见明皇》中找到类似的风格,就是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的开脸。
人物衣袖皱褶的处理和线条,也是差异非常大。《出圉图》的衣褶处理明显更为细腻,且更具古风。
我们再看看马的眉骨的细节:
上面三图是来自《五王醉归图》,下面三图来自《出圉图》。上面的左眼上的位置都没有画上眉骨,直接忽略。而《出圉图》中的这三匹马的左眼上的位置都不但画上了眉骨,而且眉骨上的眉毛也都寥寥几笔全部画上了。这种细节的差别,也显示了画家的态度和技法水平。
任仁发在其《二马图》中,马的眉骨也是专门用线条表达出来了的:
《五王醉归图》的辔头,连结处无出头,马耳前额处不绘额革,在放大的高清图上我们能看到五匹马的前额处都没有绘制革绳。而任仁发绘制《二马图》中两匹马的辔头部分,第一,革绳连结处有出头(见红圈处);第二,马耳朵的前后都各有一条革绳系结,马耳前面额头处的革绳现在通常叫做额革。细节明显更为丰富、真实。
日本东京博物馆藏的北宋李公麟《五马图》,耳朵前面都全部绘制了一条额革,所以说,任仁发画马学自李公麟不无道理,包括左侧的眉骨,也是画的很准确,交代非常清楚。
我们再看看关于长马尾的特征差异:
《五王醉归图》中的五匹马的长马尾的画法,线条都是一波二折,马尾相对比较单薄。
我们再看看任仁发《二马图》中长马尾的画法,线条优美流畅,富有弹性,动态飘逸,马尾与《五王醉归图》单薄表现相比要丰厚的多,而且这么多长线条,能做到一波三折,其控笔、行笔能力也要胜出许多,比画一波二折的难度系数当然高多了。两匹马尾均是如此绘制。两者相比,虽然只差一折,灵动性的表达却是两个境界。
保利本与阮元《石渠随笔》卷四对其所见内府藏任仁发《五王醉归图》的记述对照,在色彩描述上也有一些差异,如:“四红衣据鞍点子马,五绿衣枣红马”:
年北京保利还曾流拍过一幅来自日本黑田家族收藏的据传是“赵雍”的《五王醉归图》,水墨未设色。网上另外还能看见其他有几幅类似风格的《五王醉归图》。可见类似绘画作品都是有同一母本的。
程敏政(年1月7日~年7月11日),字克勤,中年后号篁墩,故时人又称之为程篁墩。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十岁时,以“神童”被荐入朝,由皇帝下诏,就读于翰林院,成化二年(年)中一甲二名进士,为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最少者。历官左谕德,直讲东宫,学识渊博,为一时之冠。孝宗嗣位,擢少詹事,直经筵,官终礼部右侍郎。
程敏政写了一首长诗《任月山五王醉归图》,并收录在他著述的《篁墩文集》八十二卷中:
何处离宫春宴罢,五马如龙自天下。
锦鞯蹀躞摇东风,不用金吾候随驾。
彩策乌骓衣柘黄,颜赪不奈流霞浆。
手戮淫昏作天子,三郎旧是临淄王。
大醉不醒危欲堕,双拥官奴却鞍座。
宋王开国长且贤,谁敢尊前督觞过。
申王伏马思吐茵,丝缰侧控劳奚人。
可怜身与马斗力,天街一饷流香尘。
岐王薛王年尚少,酒力禁持美风调。
前趋后拥奉诸兄,临风仿佛闻呼召。
夜漏归时严禁垣,花萼楼中金炬繁。
大衾长枕已预设,帝家手足称开元。
我闻逸乐关成败,狗马沉酣示明戒。
二公作诰五子歌,此意当时可谁解?
仙李枝空人不还,王孙一日开真颜。
鸰原终古存风教,珍重丹青任月山。
诗名和长诗的最后一句都点明了任月山,由此我们可以相信他是见过任仁发画的《五王醉归图》原作的,参考他写的这首诗,可以寻找一下当年画面的内容。
该诗四句一组,前三组分别描绘临淄王李隆基(-)、宋王李宪(-)、申王李捴(-),第四组描绘岐王李范(-)、薛王李业(-)。
彩策乌骓衣柘黄,颜赪不奈流霞浆。
手戮淫昏作天子,三郎旧是临淄王。
根据这四句诗,我们可以知道临淄王李隆基,应该是身着柘黄色衣服,骑一匹黑色的乌雅马。
大醉不醒危欲堕,双拥官奴却鞍座。
宋王开国长且贤,谁敢尊前督觞过。
宋王则是卷首大醉不醒被左右官奴搀扶在马鞍上的那位(身着红衣)。
申王伏马思吐茵,丝缰侧控劳奚人。
可怜身与马斗力,天街一饷流香尘。
对申王的描绘也非常准确,申王伏在马背上,马的缰绳是被左边的侍从右手中牵控着。
岐王薛王年尚少,酒力禁持美风调。
前趋后拥奉诸兄,临风仿佛闻呼召。
剩下两位,就是岐王和薛王了。根据对仗的前后顺序,可以知道身体前趋的是岐王,向后回首的是薛王。
通过这些诗句对《五王醉归图》的绘画细节进行了如此准确、细腻、生动的描绘,更加坚信程敏政是见过任仁发原作的。
但是这里就有个问题,程敏政所见画中的岐王是“岐王薛王尚年少”,而我们现在看到《五王醉归图》中的岐王却是长须飘飘有着厚厚眼袋体态发福的中老年男子。所以,从其诗中可知程敏政见到的《五王醉归图》是不同于这个版本的。而且根据史料记载,临淄王李隆基也只比岐王李范年长一岁而已,身为临淄王时应该也是翩翩少年啊,这里的临淄王李隆基也一样的长须飘飘眼袋厚厚体态发福的中老年形象,而且开脸几乎一样,像个双胞胎似的,但是他们俩属于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且既然是描写“五王”宴罢醉归,那应该是李隆基在27岁称帝之前的青年或者少年形象,而不是称帝多年后的中老年形象。李隆基8-25岁之间为临淄王。公元年六月庚子日李隆基发动唐隆之变,当日被封平王(25岁)。
根据史料记载,五王都是同父异母,分别是唐睿宗李旦的五个不同的夫人所生,其中岐王和薛王同岁。
另外,《五王醉归图》上任仁发的两方印“任氏子明”、“月山道人”,也是疑点重重。通过高清图可以看到其中“任氏子明”所在位置的原有部分被挖割掉原纸后,重新找了方“任氏子明”印款镶裱补上去的。这里的逻辑怎么解释也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二马图》是可以作为任仁发真品标准件的,其中任仁发的两方印可以作为绝对真品来参照的。我们仅用肉眼粗看就能发现《五王醉归图》这两方印和《二马图》的都有出入,都不是同一方印。一大一小尺寸比例虽然差不多,但肉眼能轻易看出来这两方印都与《二马图》完全不同,“月山道人”的“人”字更是连字体都不一样。
而且,任仁发的几件无争议的真迹绘画作品上,都是有毛笔题款和印款的,有的还是长题,比如《二马图》。任仁发的书法水平也是有一定高度的,他画学李公麟,书学李北海。所以题款对他的绘画作品来说,不仅是习惯,更是一种添彩。
这方耿昭忠的收藏印也非常有争议。印章真假暂不研究。关键它盖的这个位置,通过高清放大图,肉眼清晰可见仍然遗留下少许斑斑点点的墨迹遗留在上面,可能这个位置曾经有文字,因为觉得留此不妥,所以想挖刮掉,但仍然留下星星点点未处理干净的少许墨迹,不由让人猜测难道是想用一方大印章盖住这点墨痕?
关于“尚宾”这方半印,钤在卷首上部比较重要的位置。根据剩余部分,确实可以看出是”朱尚宾印”,大家也都认可这个观点。朱尚宾(-),字澹营,号襟衢,朱九龄次子,浙江长兴人,万历十六年()戊子举人,后任江南常州府靖江知县。根据所有印款推断,朱尚宾首先收藏此卷,而后入王麟郊(16世纪)、王永吉(-)爷孙收藏。
根据王永吉亲自找陈继儒题跋的文字来看,年代是对不上的,这里的逻辑不能自洽。
陈继儒跋文中说:“无锡王麟郊先生世藏,其孙福州守曼浤公能永护之”,这内容只能是王永吉告诉陈继儒关于他王家的渊源,既然此卷是王永吉的爷爷王麟郊先生“世藏”,那说明此卷在王麟郊的祖上就已收藏很久了。
因为王麟郊的出生年龄暂不可考,但根据王永吉的出生于公元年推算,其爷爷王麟郊的出生年龄应不晚于公元年,也就是说至少公元年之前此卷就早已是王麟郊家的收藏,否则怎么算世藏。然后一直传到其孙子王永吉手中。王永吉题跋落款时注明崇祯壬申年,即公元年。说明此卷在公元-年期间应该一直在王永吉家,上面怎么会出现公元年才出生的朱尚宾的印呢?朱氏不可能收藏此卷并在画上钤印。这种时间错乱,正暴露出作伪者对藏家生平缺乏了解的漏洞。也违背了基本的逻辑性。
二、题跋
《五王醉归图》卷后有两段题跋:
其一即为明代大儒陈继儒的题跋;
其二王永吉,未见书法墨迹存世。
陈继儒,号眉公,松江华亭人,生于嘉靖三十七年(年),卒于崇祯十二年(年)。自幼颖异,学识广博,工于诗文、书画,书法师法苏轼、米芾,书风萧散秀雅,精于鉴赏,和著名的大收藏家项子京家族交游颇深,所藏碑石、法帖、古画颇丰。明代“四大家”有沈周、文徵明、董其昌、陈继儒之说。
黄惇先生著的《中国书法史-元明卷》中说,陈继儒书法在苏、米之间,同董其昌意趣相似。
我们现今所见的陈继儒的所有书法作品中,几乎都是行草书。其书法特点受米芾影响较大,多以微微倾侧取势,中锋运笔,力透纸背,如铁画银钩,牵丝引带时,常有三、四字一笔相连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气势贯通,酣畅淋漓,实为其出彩之处,更是其实力所致,窃以为,其书法水准,当不在董其昌之下,趣味上甚至胜出。眉公一介布衣,山林隐士,能博得时与董其昌齐名,凭的是其文学、书画艺术方面的高超实力。
现在我们来看看《五王醉归图》中的陈继儒后跋:
通观全文,行草书行笔生涩,笔力孱弱,笔画含糊经常交代不清,甚至出现错别字,整体气息也不通畅,运笔提按过程中的顿挫感、节奏感差,转折处生硬,我们从整篇题跋中几乎找不出什么有美感的字。通过比对大量的陈继儒书法作品就会发现,这《五王醉归图》陈继儒后跋,和陈继儒日常书写习惯和笔迹特征是完全不相吻合的,其书法水平也完全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差很多个层级!
有人说会不会由于笔纸等工具或者其他原因导致陈继儒发挥失常,使得这篇题跋写的不好呢?陈继儒作为晚明时期的一代大儒,其书法是公认的高水平,时与董其昌齐名。而且,一位书家书写水平高的标志之一,就是不论在普通的纸张上,还是或者在墙壁上,即使用比较劣质的毛笔,其也能写出一手好字来。
陈继儒有大量的书法作品存世,因其声名显赫,所以后世也存在非常多的赝品,近四百年来,真品和赝品都广泛流散在海内外各个博物馆和民间人士手中,这些大量的存世作品,既有利于造假者参考练习摹仿作伪,也有利于我们通过其中一些标准件样本来做笔迹特征比对。作伪者通常会摹仿出陈继儒某些具有比较典型的个人风格的书写笔迹特征,在摹仿中加以强化体现,从而让人粗粗一看就认为是陈氏作品。而我们在鉴定中,除了
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td/4588.html